中国诗酒文化的共性与个性十分引人注目。诗酒文化的共性是:既为人类所创造,又能从不同方面为人类增加“修齐治平”的本领,增加智慧和财富,创造和平、安宁、快乐的气氛,排遣缺憾、苦恼的阴影。诗酒常为人解忧。曹操早讲了“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”,杜甫也谈到,“愁极本凭诗遣兴”。诗酒还可以全身免祸。阮藉若不是整日在醉乡,没准早已像挚友稽康一样陈尸街头了。而从“更休落魄耽杯酒,且莫猖狂爱咏诗,今日捉将官里去,这回断送老头皮”,从杨朴妻子对杨朴的感叹嘱咐,也可知诗酒对人的份量。至于诗酒能待友、健身亦人所共知,“酒逢知己饮”,“诗对会家吟”即是也。尤其是大喜大悲的时候,诗酒就频顾不已。杜甫一听战乱平息,家乡收复,狂喜不已,禁不住“白日放歌须纵酒”,而李后主在国亡身虏,以泪洗面时,不断地写“一江春水向东流”的愁思,寻觅“醉乡路”,“此外不堪行”。
诗酒文化的个性更见异彩。诗酒有着各自不同的发展体系和特色。就诗酒对个人心灵性格、品质的影响而言,特色不同更鲜明。诗重内向,使人增加沉静的美,并不断在吟味中体现深沉意蕴;酒则常常相反,外向性很强,公关意识强烈,并且使人情绪热烈,多爆发式,能释放人的潜意识(“酒后吐真言”、“酒后显性”)。宋江浔阳楼上写的“敢笑黄巢不丈夫”就是酒后才写出来的“反诗”。
就诗酒对人的生理和心理的影响来说,诗酒也各异。诗是在吟咏中、推敲中、欣赏中由心理愉快引起生理舒适,而有益于健康;而酒则是先由生理舒适(适口开胃促进血液循环等)而引起心理偷快,产生智慧,发出隽言妙语,创作出艺术精品,因此二者特色虽是“殊途”,但效果确是“同归”。
诗酒文化最动人的还是它们融汇时的异彩,充分表现了中和之美。
首先诗酒相辅相成,相互促进。诗从酒出,酒添诗兴,古往今来诗人虽不都像李白“斗酒诗百篇”,但却大多与酒有缘,就因为酒不仅能添诗兴,而且诗人常仗酒而作诗,杜甫《饮中八仙歌》提供了重要的信息:
知章骑马似乘船,眼花落井水底眠。
汝阳三斗始朝天,道逢麹车口流涎,恨不移封向酒泉。
左相日兴费万钱,饮如长鲸吸百川,衔杯乐圣称世贤。
宗之潇洒美少年,举觞白眼望青天,皎如玉树临风前。
苏晋长斋绣佛前,醉中往往爱逃禅。
李白斗酒诗百篇,长安市上酒家眠。
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。
张旭三杯草圣传,脱帽露顶王公前,挥毫落纸如云烟。
焦遂五斗方卓然,高谈雄辨惊四筵。
这“八仙”有几个共同点:都为诗人或艺术家;都爱酒;个人形象与诗、艺术都因酒而更添美感,更为成熟。非常值得重视的是杜甫并不赞赏醉鬼似的人物,所描写的“醉”只有一人,而这位醉者苏晋,在杜甫看来是一位迷失本性(仙籍)的佛教徒,只有在醉中才去“逃禅”而回归“仙人”行列,可见是酒恢复了他的本性,而其他七人哪怕是“落井水底眠”,“长鲸吸百川”,“市上酒家眠”总不说一“醉”字,至于书法家“挥毫落纸如云烟”佳作连篇时是在“三杯”之后(不止张旭,若干名家皆是如此),另一位雄辩家是在“五斗”之后舌吐莲花,语惊四座。这种颂饮不颂醉的描写,颂的正是诗酒文化中的中和之美。
清朝蒲松龄描写得更为全面,《聊斋·八大王》附录《酒人赋》中说:
有一物焉,陶情适口;饮之则醺醺腾腾,其名曰酒,其名最多,为功已久;以宴佳宾,以速父舅,以促膝而为欢,以合卺而成偶;或以为钓诗钩,又以为扫愁帚……则酒固以人传,而人或以酒丑……引杯若鸩……酒客无品……父母前而受忤,妻子弱而难扶,或以父执之良友,无端而受骂于灌夫。婉言以警,倍益眩瞑,此名酒凶,不可救拯。
赋中详细列举了许多例证,将酒的作用、饮酒名人、“酒丑”、“酒凶”作了淋漓尽致的描写,从正反两方面告诫人们切勿过量饮酒,从而突出了中和之美。
恰到好处的饮酒是个什么样子,当代乔省予有诗为证:
好饮毋求醉,微醺趣最真,清谈能娓娓,冥想亦欣欣,顿觉思维阔,还多妙语新,生逢斯盛世,自不效刘伶。——《好饮》
此诗颇得酒中三味,充分体现了中和之美。其实不仅饮酒不能过量,作诗也是如此,整日陷入诗中,成了诗魔不仅会像李贺有损健康,而且也觅不到好句,实在害人害己,这些都是违背“毋太过,毋不及”的中和之道的。与酒一样,一经过分,小则误事害己,大则误国害人。而中和之美从另一角度来说,也是时下所常说的中国古代文化的三种平衡说:人与自然界平衡;社会文化内部的平衡;人心内部的平衡。努力保持不断调节这些平衡,实现中和之美,正是中华民族从古以来所热烈追求和贯注于哲学、文学、艺术、社会学等等各方面的崇高境界!这该是“诗酒”文化最夺目的光彩!